这句话是路遥说的。那个写出《人生》和《平凡的世界》两部经典文学作品的著名作家。
意志力强大如路遥,为了创作鸿篇巨制《平凡的世界》,可以准备两年多时间、阅遍两大车的书籍资料;可以在与世隔绝、简陋寒酸的陕西煤矿上艰苦创作,两三个月不和人说上一句话;可以逼着自己完成严格的写作计划,完不成当天任务绝不休息,却唯独离不了——香烟。
他说,”任何意志坚强的人都有某种弱点,都有对某种诱惑的不能抗拒。烟就是一种专门征服人意志的强大武器。“ 在孤独艰苦、备受折磨的文学创作的暗夜长征中,香烟之于他是陪伴,是疗愈,是慰藉,是放松的温柔乡,也是致命的武器。
路遥说,”没有烟,我会一事无成。”
我想到了我的父亲。和他二十多年来一次次失败的戒烟尝试。
父亲是一杆熊熊燃烧了几十年的老烟枪。醇厚、熏黄、发黑,是他的牙齿的主色调。
不止一次地听母亲说起这个梗——在他俩结婚前,父亲伪装地非常好,不会吸烟、不会喝酒,甚至在婚宴上也回避着宾客递过来的每一杯喜酒、每一根喜烟。然而,和每一个“不幸”的家庭和“绝望的主妇”的故事一样,婚后他“原形毕露”,烟酒均沾且烟瘾极大,一天至少要吸上两包。在我出生前的那段时光,从事优生优育工作的他也没有戒掉这个大杀器。(我的智商没有达到天才级别,原因可能就在这儿)。
从我记事起,父亲的味道就等于一股浓重、艰涩、挥散不去的香烟味儿。刚靠近他时,还会感到有些刺鼻难耐,时间长了,也就习以为常,认为男性的雄性气息就是这样子的。
及至我长到能打酱油的年纪,便常常帮父亲跑腿去大院儿门口的小卖部买香烟,小小的我踮起脚尖、双手趴在小卖部的水泥窗台上,从货架上五颜六色的香烟盒中点出他最爱抽的软盒“大鸡”。
如果你不是山东人,可能从来没听说过大鸡香烟。大鸡是好几代山东烟民的集体记忆,它诞生于1942年的解放区,属于济南“老字号”。定位是低端香烟品牌,一包只要1块钱,跟我最爱吃的青食牌钙奶饼干一个价。
我不记得童年时到底帮父亲买过多少包大鸡,但肯定有很多很多,以至于今天写下这些文字时,大鸡早已停产,而我却依然能一口说出它的名字,回想起那红艳艳的烟盒。
也许是一次次的跑腿让年幼的我建立起了对香烟的亲近感,我和烟民父亲一直相安无事。在我看来,他爱吃香烟,就像我爱吃钙奶饼干一样自然而然。
直到小学二年级那一年的世界戒烟日。
母亲在被动吸食二手烟多年后,在被一件件烟头烧出洞的西装刺激后,终于忍无可忍,决定发起暴动。她借着世界戒烟日的东风大张旗鼓,充分发动人民群众(我),在家里掀起一场针对吸烟西斯的戒烟运动。那场运动可谓声势浩大、空前绝后!
她没有什么战斗经验且感情细腻,玩不了硬的,便避免了从正面发起进攻,而是采取了“侧面包抄、背面感化”的战略——她悄悄收集了大半年以来父亲丢弃的烟盒,把红纸剪切成小块,在上面用黑色毛笔写下发自跟戒烟相关的名言警句,贴在烟盒上。
比如,“为了老婆、孩子的健康,戒烟吧!”
比如,“戒烟是人类进步的阶梯!”
又如,“香烟诚可贵,生命价更高!”
再如,“为中华之崛起而戒烟!”
稚嫩的我也发出了“我爱不吸烟的爸爸”“爸爸,戒烟吧!”这样内心的呼唤。
于是,那一天,家里的电视机上、床头柜上、电冰箱上、地上、天上、空气里,到处都是贴满可红色标语的烟盒,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。相信我,如果你在那天来我家,一脚踏进门,就踏入了呼声高涨的人民运动的海洋。
我不记得这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在当时是否感化了父亲,但我们娘俩绝对“玩”的很开心,沉浸在“贤淑的妻子和懂事的孩子”的自我感动里。
再说了,谁会不喜欢群众运动呢?任何运动都是平淡无味生活的一剂猛料。
从历史发展的长河来看,那一年的世界戒烟日算是失败了,但是它在童年中留下了浓妆重抹的一笔,是对我开展的一次成功的行为艺术启蒙!
这场运动的失败让母亲对父亲灰了心,也疲于再发起“二次革命”。但父亲不再在房间里吸烟了。阳台上、卫生间里、厨房抽油烟机下,是他开辟的新战场。
转眼我就上了高中,课业繁重,早上6点就要起床,夏天则要提前到5点多。我从来不是家里起的最早的那一个。
想来那时,父亲也不过刚刚40岁,身体已敲响了警钟。无数个清晨三点或四点,他在卫生间里一阵猛烈过一阵的咳嗦就是全家人的生物钟闹铃。我的卧室正对着卫生间,即便隔着三扇门,也能听到那响声震天的喉咙撕裂声,像极了电视剧里那些病床上垂危的人最后的苟延残喘。很多次,我以为他就要咳出血来了……
父亲萌生了主动想要戒烟的念头,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吧。
大学的某一天,母亲专门打电话给远在成都的我,”你爸戒烟成功了!“
”啊?“
(这是真的吗?)
”已经坚持两周了。“
(果然不是真的。)
“才两周呀?革命还未成功啊!”尽管这已经是个很不错的战绩。我打趣,“那是什么力量支撑他坚持到现在?”
“老头某天心血来潮,掐指头一算,一天抽一包烟,一个月就是你一个月的生活费啊。他被吓到了呗!”
(心头沉甸甸的。)
母亲话锋一转,“当然咯!现在也还没见到钱呢。戒烟很费钱的,要买电子烟,一天要吃两包口香糖,比吸烟还贵呢!哈哈!”
等我放寒假回去检查战斗硕果,发现这次戒烟战斗早已偃旗息鼓,连个小火星也没剩下……
“都是单位那帮熊哥们瞎捣鬼,老使坏,一次递一根,一次递一根,故意在你面前抽!!太混球了。”
当我工作之后,父亲又有过几次主动的戒烟尝试,都以失败而告终。
我看多了他在吸烟和戒烟之间的反复和挣扎,也渐渐对吸烟这事儿变了态度——
刚开始在香港给父亲买烟,还希望他能看到港版烟盒上那触目惊心的警示画面有所顿悟、有所改变;
再后来,T3免税店也好、欧洲也好、美洲也好,从哪儿回国都不忘给他带上两条,那就是想让他尝尝各个国家不同的香烟了。
母亲每每看到我从行李箱里翻出的香烟总会唠叨,”你这是纵容老头犯罪!“
可是,他开心就好啊!吸烟也好,咳嗦也好,生病也好,只要开心就好。
因为越长大越明白,越经历越懂得:人活一辈子,开心是最难的。
况且,连意志力那么坚强的路遥都说了,烟就是一种专门征服人意志的强大武器。可以想见,对于我们这种意志力薄弱的普通人来说,是一件何等的难事。
这个夏天,从朋友那听说了一种强大的戒烟贴,不疼不痒不费劲,轻轻松松就能戒烟,便托人从美国买回来一些给父亲。
他接过去,问的第一句话就是,”多少钱一贴啊?“
我打了一半折扣报了个数。
”太贵了!我靠自己可以的。”
我扑哧一声笑了,你也太相信自己的意志力了!
有时候会想,那父女之间的爱是什么样子呢?
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——
小时候,帮他买烟;懂事了,望他戒烟;
赚钱了,为他买烟;再长大,帮他戒烟。
忽然很想念父亲吸烟的样子,才发现,完全想不起来他手持香烟的形象了。
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看见过他吸烟了。
从不在她们面前吸烟——这就是一个屡战屡败的老烟民对她们的爱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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